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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着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声：“爱？”

　　此刻天光还未大亮，看不见朝阳正在远处的地平线下奋力挣扎，厚厚的云层在我们周围反射出一种雾霭蒙蒙的光亮。陈诺失神地盯着屏幕，那些红绿变换的曲线在他的漆黑的瞳孔中飞速划过。

　　“我以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爱她。我以为我和那些伤害过她的人都不一样，因为我为她付出过、努力过，甚至牺牲过，我曾经以为只要她能够快乐，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情。”陈诺说着笑了起来，笑声里全是凄凉。

　　“这些天，我一遍遍地回想，植入的那个晚上，当我点下备份键的那一刻，我到底在想些什么，那个可怕的念头到底是从心里的哪个裂缝里无声无息地飘出来，那样顺理成章地让我溃不成军。”陈诺满脸倦容地看着我，神情绝望冰冷：“然后我突然明白了，其实我和之前那些出现在她生活里的人，并没有什么分别。我们这些人都是以爱为名，行索取之实，都想要操控她、得到她、甚至不惜毁掉她。爱是抛出的诱饵，这诱饵被伪装得过分高尚，把我自己都给骗了。其实呢，我与他们，不过是能够容忍、能够退让的程度不同罢了。到了底牌显露的时候，我便再也无法容忍、再也无法退让。所以，是我杀了她，对吗？”

　　陈诺低沉沙哑的声音，传到我的耳中，犹如震耳欲聋的雷声。心潮起伏之际，我不由得紧紧地抓住他的肩膀，迫使他的眼睛看向我，决然地说出我心中所想：“陈诺，你要知道，这世上根本不可能存在那种不求回报的无条件的爱。那样纯粹无暇的爱，不会属于人类。人不是电脑程序，人所拥有的情感是任何程序都无法模拟的复杂。”

　　“虚虚实实，真真假假。”陈诺扭头看向窗外，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一声喟叹：“爱真的像一个精妙无比的牢笼，困住里面的人，也困住外面的人。”

　　“如果真的有造物神的话，这也许就是神交到人手上的一把钥匙，让人类跋涉在这种永恒的困境中，让无数困顿的人前赴后继，在人性难以突破的地方去寻找新的可能。”我看着窗外那一轮正在冉冉升起的温柔红日，自言自语。

　　如何对庄晓梦脑中已经开始大量堆积的记忆数据进行有效清除，是一个必须尽快解决的、迫在眉睫的难题。我曾经想过对庄晓梦原有的那些记忆进行重新删除，但在进入主机数据库进行更进一步的排查分析后，我不得不放弃了这个方案。在“镜子”还没有启动之前，删除原有记忆就像捡起一粒掉在地上的米一样简单。然而，时至今日，“镜子”已在庄晓梦的大脑中重构了难以计数的神经元通路，被陈诺备份的那些记忆虽然失去了活跃度，但是它们就像是燃烧后的灰烬一般，久久地飘扬在那些神经元飞速游走的海面之上，见缝插针地散落进无数真实和虚拟之间的缝隙之中，保持着暂时的静默，等待着伺机而动的未来。犹如四散飘零的飞花，以我们目前的技术力量，根本无法将她原有记忆再次搜罗重组，进行整体删除。

　　在一次与我当年的导师彻夜研讨的过程中，那个年迈的老人若有所思地向我建议，也许可以通过某种方法，让那些隐匿在黑暗之中的、连主机都无法辨别的“死去”的记忆再度复活。一旦神经元的活跃值恢复到某种程度，主机就会接收到它们的脉冲信号，将另一套存储在庄晓梦大脑中的记忆残骸拼接完整，以“镜子”的植入为分界点，梳理出两套完整的记忆体系，从而具备对记忆数据进行二次删除的操作基础。

　　导师再三提醒我：“如果决定尝试这种方式，一定要注意循序渐进，万万不能操之过急，以两套完整的记忆系统所需要的神经元数量而言，一旦它们在过于相近的时间里同时处于高水平的活跃程度，极有可能造成受试者神经通路的大幅度紊乱，导致躯体化的休克，后果同样不堪设想。”

　　我把这个方案如实告诉了陈诺，同时面露难色：“到底是什么样的方法，才可以让庄晓梦过去的那些记忆能够在不危急自身的情况下，缓慢地、可被接受地再次复苏呢？”

　　陈诺半晌没有说话。

　　就在我以为他和我一样束手无措的时候，他突然开口道：“把她送回过去，让那些不复存在的日子，从头开始。”

　　为了让气氛不那么凝重，我故意开了一个玩笑：“怎么，你找到穿越时空的隧道了？”

　　陈诺拉开最下面的那个抽屉，弯腰从里面拿出一个色泽老旧的相机，放在我的面前。

　　“那个夜晚，是所有事情的原点。”他怔怔地看着我。

【7】终章：最后的回答

　　那封信寄出去不久，“镜子”传输回来的庄晓梦的神经元具象图就出现了缓慢而明显的变化。那片蓝色的荧光海上浮现出越来越多的黑点，犹如一粒粒黑色的砾石，颠簸在汹涌的浪尖之上。

　　那是她脑中那些备份记忆发出脉冲信号，虽然微弱，但却如水流一般稳定持久。“那张照片果然起作用了。”我看向陈诺，说不上是激动还是焦灼：“但是照这种信号感应速率计算，另一套记忆系统要达到全面恢复的程度，可能要比我们预计花费的时间还要长。”

　　陈诺眉头深锁，忧心忡忡，视线快速扫过屏幕上不断浮现的黑色光点，祈愿一般地说道：“无论如何，一定要赶在‘镜子’崩溃之前。”

　　这一丝朦胧的光亮将足以掩盖一切的黑暗撕开了一道口子。那些原本活跃度为零的神经元终于结束了它们在凛冬之中长久的深眠，徘徊在苏醒的边缘，宛如一只湿淋淋的巨兽正难以察觉地直起身子，在深不见底的蓝色海面上越来越多地显露出它的全貌。

　　一开始，那些代表了神经元活跃度的数值增长得极其缓慢，其间偶有停滞或者倒退，但总体上呈现出逐步回升的趋势。我将这些数值输入几种不同的演算模型进行了预测，结果无一例外，找回备份记忆的速度和记忆数据的更新速度相差甚远，不论我费尽心思打上多少个时间差，庄晓梦的大脑根本等不起。

　　转折出现在一个普通的周末。那天，我像往常一样，心情沉重地点开“镜子”传输回来的神经元数据。那些在瞬间跳出来的密密麻麻的黑点让我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无数黑点静默在原地，以难以察觉的频率微微地闪烁着，仿佛在屏幕上织成了一张闪亮的黑网。此刻在庄晓梦大脑中高度活跃的神经元正以某种精美绝伦的秩序游走其中，犹如一尾尾会发光的蓝色的鱼。

　　我愣在了桌前，好一会才反应过来，用惊异的目光看向陈诺。

　　陈诺明白我眼中的困惑，他拧开手中的矿泉水瓶，仰头灌了下去。我这才注意到他额头的汗珠和发颤的手背，却又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能忐忑地等着他的回答。

　　“她回南江了，带着那张照片。”陈诺用力把手中的塑料瓶子捏扁，垂下眼睑，看着它落进垃圾桶里。

　　我松了一口气。这应该是这么多天以来，唯一的一个好消息了。庄晓梦终于站在了这趟反向旅行的起点，重回故土之后，熟悉的环境宛如一个强烈的磁极，不断刺激着她大脑去释放那些隐藏的神经元信号。

　　屏幕盯久了，难以抑制的酸胀感干脆利落地折断了眼皮之间无形的支撑。我不得不摘下眼镜，疲倦地闭上了眼睛。那些宛若火苗般跳动的蓝色和静默又颤抖的黑色交织成一片奇异的残影，长久地tຊ凝固在我的视网膜上。

　　恍惚中，我感觉自己正置身于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宇宙。那里的夜空流动着耀眼的蓝色光芒，而浩瀚的星辰又宛若棋盘上数不清的黑子，曜石一般的沧桑冰冷。

　　我很清楚接下来面前的那一小方屏幕上会出现怎样的变化。那些黑点会一天比一天明亮，微闪的光亮会逐渐变得明晰而确定，直至最后拥有完整而蓬勃的生命，像此刻正牢牢掌控庄晓梦全部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