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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肖然家里的灯都亮着，肖然爸杵在厚实的被褥中间，上身与腿形成九十度直角，如同没了枝叶的枯树，他久违的清醒，甚至可以说很精神，脸上架着眼镜，脸色有一丝奇异的红润。他看见李佳音进屋，伸手招呼她过来，到他身边来。

李佳音第一次看肖然爸戴眼镜，眼睛很有神。之前肖然爸总是躺着或者半闭着眼，今天他端坐面前，仿佛是另一个人。他向李佳音伸出手，等手握上了，他越攥越紧，要在李佳音的手上划出血印那么紧。他点点头，嘴角提一提，头再转一下，方向指肖然。做完这一系列动作，他很累了，喘几口气，休息了几秒，从枕头边推出一个存折，中国建设银行，存折开户人肖文，连上利息一共有 1496 块钱。

肖然跟存折，是肖文一辈子的积攒。肖文这个名字吸引了李佳音的注意，很好听，文质彬彬。李佳音回过神来，觉着不能要，想退还，肖然过来捂住她手，示意她拿着。肖文点点头，他的所有任务都完成了。

肖文很累了。他呼了几口气，想躺一会儿，然后闭上眼。他整个人变的安详，仿佛进入一个纯白世界，他这一辈子活的干净，此刻依然，就像他出生时那样。李佳音回身抱住肖然，哭得浑身抽动。

李佳音第二天上午十点多才到家。到家的时候，张素芹还在埋怨李大雷，说你不该让她去，就是你放她去的。李大雷说这事你要不让她去，佳音可能得埋怨你一辈子。夫妻俩见李佳音回来，黑眼圈加上红眼圈，一晚上奔波而且没少流眼泪，两个人同时住嘴，李大雷问，他爸，走了？李佳音点点头。张素芹还想开口，被李大雷一挥手止住，再大的事，有人家这事大吗？

头天夜里，她跟着肖然一起忙了很多事。开始是李佳音在前，肖然在后。他俩毫无经验，联系医院，联系派出所，被种种人支使到另外的科室，夜里值班的人都迷迷糊糊，语气里是慵懒跟不情愿，大夜里跑来办这样的业务，是给活人添麻烦。等到了地方，肖然就走到李佳音身前，他才不是什么孤儿，他不懂就问，该签字签字，声音淡然而清晰，兜里带着一个小本，把问到的答案随时记录，该做什么有条不紊。他一滴眼泪都没掉，没空，人长大成人的速度不一样，有的人快点，有的人慢点，肖然是一瞬间。

肖然把他工作证上的照片放大，黑白，照片里他神态严肃，但是眼光柔和，戴着眼镜，那时候他二十多岁，跟现在的肖然一模一样。之后，他在医院附近的一家店里为父亲选了人生中最后一身衣服，中山装。人生大事，有很多需要做决定，肖然突然变得很有主意，在选项面前非常果断，李佳音还在比较，肖然已经有了主意，很多时候李佳音想带着他，发现他已经做出了判断。

肖文的后事办的很简单。家中的亲戚多年不往来，他后来生病在家，工友也没有走动，肖然通知了先前工作的工厂，工会劝慰几句，节哀顺变就挂了电话。所谓的仪式也不能称之为仪式，只有肖然跟李佳音两个人。肖然不让李佳音来，怕她害怕，李佳音非要跟着，紧紧挽着肖然的胳膊，这样的时候，她不能让肖然独自面对。

他们去的很早，七点不到就到了，已经立春，但天还是阴冷，那里的绿化很好，但季节尚早，枯木还未逢春，枝枝杈杈直愣愣的，一群不知什么鸟飞过一片空场，举目看不见几个人，只有一个工人模样的老头在清扫。进大厅办手续的时候，肖然说什么也不让李佳音进去，说里边太阴了，你去树边椅子等我。这时候已经快八点了，阳光照射，终于有了点人间气息，李佳音挽着不松手，说我跟你一块吧。

肖然的态度不容质疑，按着李佳音肩膀把她定在原地，说你在这等我，我不出来你别动。李佳音被肖然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迟疑一下听话的坐到长凳子上，看着肖然快步走上台阶，肖然跟肖文确实不一样。

周围的人一下子冒出来，不知从哪出来的，李佳音脸朝着太阳的方向，抱着那张酷似肖然的照片安静坐着。一支乐队经过，乐曲并不沉闷悲伤，节奏甚至有些快，好像是什么进行曲，把李佳音悲伤的情绪冲淡了。

等了一会，肖然坐回到她身边，说还要等一个小时。李佳音拉起他的手，肖然把头靠在李佳音肩膀上抬头看高耸的烟囱，他终于把所有事都忙完了。李佳音又开始伤心，烟囱里出来的那股烟，可能就是肖然爸，轻如尘埃，在空中很快消散，她听见一句，我决不像他那样，声音很小，以至于她不确定是肖然真的说了，还是她幻听出来的。

年过完，副食店洒扫以待，迎接顾客。星期一买卖稀，老贺不在，也没人知道他上哪了，店员各个昏昏欲睡。直到一个新闻在副食店里爆炸，打破沉寂，在汽水玻璃瓶中引起一番共振。

香油大姐激动的手里握不住香油瓶，脸上抑制不住的分享欲，说肖然跟人打架啦！昨天夜里进了派出所，老贺跟着处理问题，今天来不了了。

昨天夜里，老贺抓住过年的最后一点小尾巴组织人在家“修长城”，一个电话来了，派出所的，问他是不是光明楼第二副食店的经理贺树丰。老贺手里按着幺鸡直出汗，以为警察电话来抓赌，说你们找他什么事？对方给了个派出所地址，说他没什么事，他们店职工肖然打架了，领人吧。

香油大姐喝口水，准备等群众的呼声更高一点再继续讲。大伙很紧张，搓手瞪眼听后续分解，他们对肖然打架这事很不看好，就肖然那样，他打架不就等于被人打了？说要不待会咱们别站柜台了，利用上班时间上他家看看去？

香油大姐摆摆手，一口水从鼻子里呛出来，说不用不用，人没大事，都回家了。

昨天晚上，肖然昨天晚上出门买酱油醋芝麻酱，一个人也得起火做饭，一个人过日子更得有样儿。买完拎着网兜往家走，碰见三个人拦他，为首的一个挺瘦，后边跟着两个，袖口露出的手腕上描龙画凤。

肖然本来想躲开，结果他走哪三个人就堵在哪，说你是姓肖吗？肖然不理，一个人问，你认识李佳音吗？

肖然一听李佳音这名字抬了下头。

这小动作把他暴露了，三个人一核对感觉差不多，直接动手。

肖然手边衬手的兵器是一瓶酱油，他死抓着瓶子不松手，在被按到墙边的时刻朝前使劲一砸，一时间酱香四溢，血腥浓郁。

接着，醋瓶子也被肖然砸碎了，酱油醋调和之下，味道香浓，仿佛一锅饺子即将上桌。中间的瘦男人叫声凄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