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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就连这南国的剑客,也仍旧要潜伏在蓟城之中,也仍旧要以大泽君的身份南征北战,蹈节死义。
因而谁要图天下,谁要起征战,谁要张挞伐,谁又由得了自己。
他们为的是自己的国家,故此无人就定是罪恶昭彰。
(出自《诗经·商颂·殷武》,“挞彼殷武,奋伐荆楚”;又见清吴趼人《痛史》第十九回:“如陛下必要大张挞伐,以示天威,则当多派士兵,以期必胜。”)
连绵的夜雨愈发衬得室内静默,烛花摇影,在三人脸上映出了斑驳陆离的光色,一个个的俱是神情凝重,忧心如酲。
谢玉问她,“公主每夜如何出宫?”
“是有宫人偷偷送我出来,才出宫门,我们就分开了。是从小照看我的老丈,不会出事。”(在先秦到魏晋的文献中,丈人是对老人的尊称,并非指岳父)
谢玉又问,“公主可见过魏使?”
章德公主黯然一笑,“白日母亲的人看得紧,是不许我见魏使的。”
继而一叹,“母亲气坏了,她一直守在兰台,没有回宫,这么多年,几乎是从来都不曾有过的事。”
小七见章德黯然垂着眸子,便知她仍旧心中介怀。
想来也是,“下堂妇”这样的话从生她养她的母亲口中说出来,就好似万剑穿了心,怎不使她痛心伤臆。
小七握紧她的手,温声宽慰道,“千万不要伤心,母女之间,总会好起来的。”
章德公主怅然叹息,“她忧心哥哥,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也做了许多不该做的事,我是做女儿的,不与她置气。气过了,也就想开了。”
顿了一顿,又歉然抬起眸子来,“不说我的事了,但若大泽君想见魏使,或要带去什么话,我定能想出办法见一面的。”
多么冰雪聪明的人呐,她知道谢玉留她吃茶必是有话要说,因而她主动开口,不使旁人为难。
但不为难旁人,往往便要为难自己。
面对这样的公主,谢玉亦是不忍开口罢?
因而他好一会儿才道,“是有一事,想托公主打探魏使何时起程回国。”
章德公主笑,“这好办,我回宫一问便知,明日定能带来个准信儿。”
谢玉低声道,“蓟城风声愈发紧了,不能再留,我们打算混进魏国的车驾,趁机出城。但若公主能见魏使,还请公主费心,催他们早些动身。”
章德公主怎会不应,她慨然应允了,“你们放心,我毕竟还算是魏公子夫人,他们总能给几分面子。”
章德就是这样的人,一个与人为善的,一个有求必应的,一个为了朋友什么都肯做的人。
可她肯为楚人尽心,便也意味着对母族的背弃。
她自己定是了然于怀,但依旧甘愿赴火蹈刃,连半分的犹疑顾虑都没有。
小七不知这于章德公主而言,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她握紧章德的手,忧心忡忡的,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听见谢玉又叮嘱道,“魏人亦是反复无常,还请公主不要透露半分消息。只需知道他们起程的时辰,我们想法子暗中混进去便是。”
章德公主又笑,她轻轻拍着小七的手,“见了魏使,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我都知道。”
雨还没有停,这片民宅地段偏僻,灯光极少,这雨里的夜色便愈发浓得渗人。
章德公主饮了茶,这便起了身打算走了,“老丈还在等我,大泽君,小七,我明晚再来。”
小七心中不安,忍不住拉住章德的手,“永远也不要为我犯险!永远不要!但若有一点儿不对劲,都立刻停下来。明晚之后,就不要再来了!”
那公主温柔一笑,“送你走了,我就不来了。蓟城我也不喜欢,总是要去魏宫,为自己活一场。”
是了,蓟城这地方,如今她们都不喜欢了。
喜欢的人留下,不喜欢的人走,看起来易如拾芥,当真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呐。
但若真能离开蓟城,但若真能为自己痛痛快快地活一场,那该多好啊。
那陈旧的木门开了复又掩上,发出吱呀一声刺耳的声响,那衣带渐宽的公主冒雨走了。
出了这道门,她大抵仍旧要蒙住双眼,在这重重的积水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
这黑灯瞎火的,她又要怎样回宫呢?
是一步一步地走回去,还是何处有一辆马车于暗中等她?
小七道,“谢玉,天黑路滑,去送送公主罢。”
次日拨云见日,是个难得的晴天。
然而蓟城的虎贲光是白日就来搜捕了两回,兰台那猎犬的狂吠似虎啸豹吼,远远地就听见其低嗥咆哮,声动如雷,叫人毛骨悚然。
你瞧,就连兰台的猎犬也来了。
楚人却再没有别的地方可以转移,一盆水泼在地上,消了火盆和药味,一人推开后窗佯作逃了出去,引开虎贲与猎犬,小七与谢玉就躲进了地窖里。
地窖不大,只能容下两三人。
听着那虎贲的战靴就在头顶咚咚地踩着,踩得人七上八下。
听着那猎犬狺狺狂吠,吠声也就在头顶上如惊雷一般响着,震得人骨软筋麻。
有人扬声大叫,“中郎!有带血的帛带,人就在这里!”
有人冷声叱道,“他大爷的!从窗口跑了!快追!”
那人声,脚步声与犬吠声一片嘈杂,这喝令声一出,立时八方呼应,“快追!快追!追上有重赏!”
杂乱的脚步与尖利的犬吠声这便要追出去了,却又听适才骂人的那中郎命道,“把这贼窝一把火烧了!”
小七想起来从前雪里的追杀,那一次亦如此时一般,地窖与雪洞一样狭小,她与谢玉挨得极近。
然而那一次的人尚要活着的,如今却再不留活口了。
眼里一湿,小七仰头望谢玉,与那时一样低低地叫他,“谢玉。”
这地窖黑压压的,不见什么光亮,泪眼朦胧的,她也看不清谢玉的神色。
但黑暗中的谢玉心跳依旧平稳有力,他也亦似从前一样回她,“我在呢。”
她问,“我们会死吗?”
谢玉握住了她的手,拉着她的手探向了他的佩剑,那把佩剑曾为她杀人无数,此时就悬在他的腰间。
他说,“你不会死。”
冰凉的剑身握在手中立刻就使她安下了心来,她想,tຊ有谢玉在,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大不了一死,死又有什么可怕的。
在这混乱的世道,死多容易呀,唯有活着才是最难的。
紧接着外头便有人点起了火,有人高声大笑,“烧了!”
烧了。
烧了。
她想起来自己从前也一把火烧了黑压压的暴室,烧了高耸耸的青瓦楼。
身上兀自一凛,在这七月底打起了寒颤。
雪里追杀,青瓦楼塌,哪一件不在提醒着她过去的百折千磨呐,而那样的百折千磨再也不该有了。
谢玉笑道,“等我,很快。”
小七拉住他的手不肯放,“你身上有伤啊!”
肩有箭伤,腿有刀伤,一人怎敌得过精壮强健的虎贲军呐。
然而屋里那柴火布帛焚起的烟气将将沿着缝隙往地窖呛来,谢玉便拔剑撞开了地窖的门。
曾有人为她闯进火海,亦有人为她撞开地窖。
小七掩面痛哭,却不知自己到底因何而哭。
那滚滚的黑烟沿着地砖缝隙往地窖呛来,外头的高声大笑戛然而止,继而那大笑变成了惨呼。她听见短兵交接,铮然作响,也听见有人失声哀嚎,片刻之后气息断绝的声响。
她扶着墙壁走出地窖,见烈火熊熊,死亡枕藉,而谢玉正持剑立在屋中,伤口迸裂,剑锋滴血。
他在她面前俯下身来,眉心的红痣几乎要淌下血来。
他是疼的,小七知道,因了她自己眉心的痣也总在疼的时候红成这般模样。
但疼的话谢玉一句也不提,他说,“快上来,我背你走。”
是了,很快就会来人。
但凡一有点儿风吹草动,明着的暗着的,全都要闻风而至,抢得头功。
而自劫掖庭以来,似今日这样的杀人灭口,已不知是第几回了。因而他们便益发盼着公主来信,也益发盼着魏使早走。
她勾住谢玉的脖颈,盘上谢玉的脊背,就这么跟着他走。
她想,谢玉此时背她,就似从前背她在雪夜里走。
谢玉多好啊。
从前的好,现在的好,她不知何以为报。
第444章总会回家
她的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掉下来,打在他的脸颊,又沿着他的脸颊往下滑去。
一句话也不说,心里却是道不尽的千言万语。
追兵可甩开了?
还能活下去吗?
还能等到公主吗?
还能逃出这地网天罗吗?
她抱紧谢玉的脖颈,他肩头的血就那么一寸一寸地洇透了她的袍袖,温热粘稠,洇到了她的小臂。
她捂住谢玉的伤口,他伤口的血啊,也那么一寸寸地穿透了她的指尖,如瀑如注,顺着她的指缝淌了出来。
这青天白日啊,她与谢玉就似过街的老鼠。不敢走大